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冲虚至德真经义解(宋徽宗)

经名:冲虚至德真经义解。宋徽宗赵佶撰,书成於政和戊戍年。原本八卷,存六卷。底本出处:《正统道藏》洞神部玉诀类。参见金人高守元编《冲虚至德真经四解》。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一

宋徽宗皇帝着

天瑞

物有生化,道无古今。惟体道者为能,不化而常,今所以应物,无容心焉。故天瑞始言生化,而终於国氏之为盗。

子列子居郑国,四十年人无识者。国君卿大夫视之,犹众庶也。

古之善为士者,徽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

国不足,将嫁於卫。弟子曰:先生往无反期,弟子敢有所谒,先生将何以教?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?子列子笑曰:壶子何言哉?虽然,夫子尝语伯昏瞀人,吾侧闻之,试以告汝。

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则壶子何言哉?不得已而有言,故闻而告之。

其言曰: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不生者能生生,不化者能化化,生者不能不生,化者不能不化,故常生常化。常生常化者,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。阴阳尔,四时尔。不生者疑独,不化者往复。往复。其际不可终;疑独,其道不可穷。

生自无而适有,化自有以之无。有化有生者,物也;不生不化者,道也。物丽於数,故生者不能不生,化者不能不化。道行乎物,故常生常化,而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。独立万物之上,故不生者疑独,泛应而不穷。故不化者往复。往复,其际不可终。盖莫知其端倪也。疑独其道不可穷。盖不可测究也。物无得而耦之者,岂真知其所以然哉?疑焉而已。

《黄帝书》曰: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之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故生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自生自化,自形自色,自智自力,自消自息。谓之生化、形色、智力、消息者非也。

阴阳之运,四时之行,万物之理,俄生而有,忽化而无。形实色彰,智谋力作,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。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。虽皆道之所寓,而运转不止,咸其自尔。

子列子曰:昔者,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。夫有形者生於无形,则天地安从生?故曰:有太易,有太初,有太始,有太素。太易者,未见气也;太初者,气之始也;太始者,形之始也;太素者,质之始也。气形质具而未相离,故曰浑沦。浑沦者,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。视之不见,听之不闻,循之不得,故曰易也。易无形埒,易变而为一,一变而为七,七变而为九。九变者,究也。乃复变而为一。一者,形变之始也。清轻者上为天,浊重者下为地,冲和气者为人;故天地舍精,万物化生。

阴阳者,气之大;天地者,形之大;气变而有形,则有阴阳,然后有天地。而道者,为之公;圣人者,道之管。此圣人所以因阴阳以统天地也。《易》有太极,是生两仪。《庄子》所谓道在太极之先者是也。故太易者,未见气也,杂乎芒忽之间,变而有气;故太初者,气之始也,气变而有形;故太始者,形之始也,形辨而有质;故太素者,质之始也,气形质具而未相离。则道之全体於是乎在。故曰:浑沦,老子所谓有物混成者是也。无所用其明,故视之不见;无所施其聪,故听之不闻;无所致其力,故循之不得。此三者,不可致诘,故混而为一。然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其言乎?此所以强名之曰易也。易无形埒者,无体也。易况之阳,则一之所起,故变而为一;数起於一,故变而为七,则屈而未申也;七变而为九,则交而有变也;数穷於九,故复变而为一。一为形变之始,则天、地、人皆得此以生。故曰清轻者,上为天;浊重者,下为地;冲和气者,为人。精者,一也。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。

子列子曰:天地无全功,圣人无全能,万物无全用。故天职生覆,地职形载,圣职教化,物职所宜。然则天有所短,地有所长,圣有所否,物有所通。何则?生覆者不能形载,形载者不能教化,教化者不能违所宜,宜定者不出所位。故天地之道,非阴则阳;圣人之教,非仁则义;万物之宜,非柔则刚。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。

天位乎上,地位乎下,圣人者位乎天地之中。凡以成变化而已。变化代兴,万物异宜。天地之与圣人,岂能违其所宜哉?盖圣人之於天地,相辨则为三极,相通则为三才。生覆者不能形载,形载者不能教化,教化者不能违所宜。所宜定者,不出所位。此言职之有分也。故以其所辨者言之,若夫圣人之道,上际於天,下蟠於地,化育万物,不可为象。则上下同流而无问,安有长短之相形、通否之相异者哉?

故有生者,有生生者;有形者,有形形者;有声者;有声声者,有色者,有色色者;有味者,有味味者。生之所生者死矣,而生生者未尝终,形之所形者实矣,而形形者未尝有,声之所声者闻矣,而声声者未尝发;色之所色者彰矣。而色色者未尝显;味之所味者尝矣,而味味者未尝呈。皆无为之职也。

生形、声、色、味,皆物之化,故隐斯显往。斯返生生者,形形者,声声者,色色者,味味者,皆道之妙。孰原其所始,孰要其所终?道常无为而无不为,谓是故也。

能阴能阳,能柔能刚,能短能长,能圆能方,能生能死,能暑能冻,能浮能沉,能宫能商,能出能没,能玄能黄,能甘能苦,能膻能香。无知也,无能也,而无不知也,而无不能也。

有所知,有所能,在道一偏,非全之尽之者也。而无知而无不知,无能而无不能,则无不该也,无不遍也,何所不能哉?阴阳,气也;柔刚,村也;短长,形也;圆方,器也;生死,数也;暑凉,时也;浮况,势也;宫商,声也;出没,逵也;玄黄,色也;甘苦,味也;膻香,臭也。变化所为,皆在是矣。古之人其备乎?六通、四辟、小大、精粗,共运无乎不在,乌往而不暇。

子列子适卫,食於道,从者见百岁髑髅,攓蓬而指,顾谓弟子百丰曰:唯子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。此过养乎?此过欢乎?种有几:若鼃为鹑,得水为继,得水土之际,则为鼃蠙之衣。生於陵屯,则为陵舄。陵舄得郁栖,则为乌足。乌足之根为蛴蟾,其叶为胡蝶。胡蝶胥也,化而为虫,生灶下,其状若脱,其名曰鸟句掇。鸟句掇千日,化而为鸟,其名曰乾余骨。乾余骨之沫为斯弥。斯弥为食酰颐辂。食酰颐辂生乎食酰黄軦。食酰黄軦生乎九猷。九猷生乎瞀芮,瞀芮生乎腐蠸。羊肝化为地皋,马血之为转磷也,人血之为野火也。鹞之为鹯,鹯之为布谷,布谷久复为鹞也。燕之为蛤也,田鼠之为鹑也,朽瓜之为鱼也,老韭之为苋也,老羭之为猨也,鱼卵之为虫。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。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。纯雌其名大腰,纯雄其名穉蜂。思士不妻而感,思女不夫而孕。后稷生乎巨迹,伊尹生乎空桑,厥昭生乎湿,酰鸡生乎酒。羊奚比乎不笋,久竹生青宁。青宁生程,程生马,马生人,人久入於机。万物皆出於机,皆入於机。

《易》曰:原始反终,故知死生之说。盖有生者必有死,而死於是者,未必不生於彼。通乎此,则唯予与彼知。而未尝生,未尝死也。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,则养形而悦生。今之所存,乃昔之所过者尔。故曰:此过养乎?此过欢乎?万物以不同形相代,则死生之变不可胜计也。故曰:种有几?如下文所云,乃耳目之所及者耳。若鼃为鹑者,盖言万物之化无川陆之间也,继也,鼃蠙之衣、陵舄也,一种也。或得水土而生於下,或得陵屯而生於上,盖言万物之化随形气之所遇也。陵舄得郁栖,而为鸟足。则假异物以为体,鸟足之根为跻蹧,其叶为胡蝶。则散同体以为物。胡蝶胥也。化而为虫,生於灶下,其状若脱,其名为鸟句掇。则睘飞者有化而为蠕动者矣。鸟句掇千日,化而为鸟,其名曰乾余骨。则穴处者有化而为林栖者矣。或因形而移易,则斯弥而为颐辂。原黄軦之生乎腐蠸,与夫地皋、转磷、野火之类是也。或因性而反复,则鹞之为鹯,鹯之为布谷,布谷之复为鹞是也。燕之为蛤,田鼠之为鹑,朽瓜之为鱼,老韭之为苋,老羭之为猿,鱼卵之为虫,则或以类而相因,或以不类而相与为类。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,则无所感而化者?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,则无所交而化者也。纯雌其名大腰,纯雄其名穉蜂,则其在物也,有一阴阳而自生化者矣。思士不妻而感,思女不夫而孕,则其在人也,有非阴阳而能潜通者矣。以至后稷生乎巨迹,伊尹生乎空桑,虽不可致诘,而不足怪也。厥昭生乎湿,则化於气。酰鸡生乎酒,则化於味;羊奚比乎不笋,则化於习,久竹生青宁,则以无情而生有情也。青宁生程,则以无知而生有知也。《尸子》以程为豹之类,程生马,则以同类而相生也。马生人,则以非类而相生也。然则昆虫之出入,草木之生死,变化无常,未始有极,又鸟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哉?惟万物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归,圣人於此,知其有机缄而不能自己耳。

《黄帝书》曰:形动不生形而生影,声动不生声而生响,无动不生无而生有,形必终者也。天地终乎?与我偕终。终进乎?不知也。道终乎?本无始,进乎本不久。有生则复於不生,有形则复於无形。不生者,非本不生者也;无形者,非本无形者也。生者,理之必终者也。终者,不得不终,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。而欲恒其生,尽其终,惑於数也。精神者,天之分;骨骸者,地之分。属天清而散,属地浊而聚。精神离形,各归其真,故谓之鬼。鬼,归也,归其真宅。黄帝曰:精神入其门,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

静则复性,动则去本,理之然也。形动而不生形而生影,声动不生声而生响,无动不生无而生有,则去本远矣。无则生有,有必归无,故曰形必终者也。天地与我并生,及其终也,与我皆终,孰知其极,则谓终者,进乎不知矣。有终有始,有久有暂者,唯其时物也。故有始以无始为至道,终乎本,无始则又至矣。有久以不久为至道,进乎本,不久则又至矣。夫何故以有生则复於不生,有形则复於无形也?不生者,非本不生,无形者,非本无形,盖自有生有形者见之也。生者理之必终,终者不得不终,生者不得不生。而欲其生之长存,以终为界,辨又鸟知环中之无穷者哉?此惑於数者也。生者,天地之委和。精神者,天之分,故清而散;骨骸者,地之分,故浊而聚。精神离散,各归其真,尚何有於我哉?然此自众人言之也。故曰精神入其门,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若夫圣人,上与造物者游,下与无终始者友,则形未尝衰,而我独存矣。

人自生至终,大化有四:婴孩也,少壮也,老耄也,死亡也。其在婴孩,气专志一,和之至也,物不伤焉,德莫加焉;其在少壮,则血气飘溢,欲虑充起,物所攻焉,德故衰焉;其在老耄,则欲虑柔焉,体将休焉,物莫先焉,虽未及婴孩之全,方於少壮间矣;其在死亡也,则之於息焉,反其极矣。

其在婴孩,气专志一,和之至也,《老子》所谓含德之厚也;其在少壮,血气飘溢,欲虑充起,《庄子》所谓与接为构;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故欲虑柔而体将休焉,至於归其真宅,则之於息焉,而反其极矣。《庄子》曰: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此之谓也。自婴孩至於死亡,皆以是曰徂,故谓之化。

孔子游於太山,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,鹿裘带索,鼓琴而歌。孔子问曰:先生所以乐,何也?对曰:吾乐甚多,天生万物,唯人为贵,而吾得为人,是一乐也;男女之别,男尊女卑,故以男为贵,吾既得为男矣,是二乐也;人生有不见日月、不免褪褓者,吾既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乐也。贫者,士之常也;死者,人之终也。处常得终,当何忧哉?孔子曰:善乎,能自宽者也。林类年且百岁,底春被裘,拾遗穗於故畦,并歌并进。孔子适卫,望之於野,顾谓弟子曰:彼叟可与言者,试往讯之。子贡请行,逆之陇端,面之而叹曰:先生曾不悔乎,而行歌拾穗,林类行不留,歌不辍。子贡叩之不已,乃仰而应曰:吾何悔邪?子贡曰:先生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?林类笑曰:吾之所以为乐,人皆有之,而反以为忧。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故能寿若此;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故能乐若此。子贡曰:寿者人之情,死者人之恶。子以死为乐,何也?林类曰:死之与生,一往一反。故死於是者,安知不生於彼?故吾知其不相若矣,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?吾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?子贡闻之,不喻其意,还以告夫子。夫子曰:吾知其可与言,果然;然彼得之,而不尽者也。

《易》曰:乐天知命,故不忧。处常得终。死生无变於己,所以自乐也。盖修一身,任穷达,知去来之非,我亡变乱於心虑,则何忧之有?虽然,知乐知忧,非真乐也。孔子以无乐为真乐。荣启期者,真能自宽。而林类盖得之而不尽者尔。

子贡倦於学,告仲尼曰:愿有所息。仲尼曰:生无所息。子贡曰:然则赐息无所乎?仲尼曰:有焉尔,望其圹,睪如也,宰如也,坟如也,鬲如也,则知所息矣。子贡曰:大哉死乎。君子息焉,小人伏焉。仲尼曰:赐汝知之矣。人胥知生之乐,未知生之苦;知老之惫,未知老之佚;知死之恶,未知死之息也。

学道而不至於死之说,则何以学为哉?子贡倦学而愿息,是未知死之说也。故夫子告之以生无所息,望其圹,睪如也其明,宰如也其高,坟如也其大,鬲如也,而与世殊绝,此息之所也。然众人之死曰物,而君子则虽死而不亡,故曰君子息焉,小人伏焉。生之劳,所谓劳我以生也;老之佚,所谓佚我以老也;死之息,所谓息我以死也。

晏子曰:善哉,古之有死也。仁者息焉,不仁者伏焉。死也者,德之徼也。古者谓死人为归人。夫言死人为归人,则生人为行人矣。行而不知归,失家者也。一人失家,一世非之;天下失家,莫知非焉。有人去乡土,离六亲,废家业,游於四方而不归者,何人哉?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。又有人锺贤世钟贤世宜言重形生、矜巧能、修名誉,夸张於世而不知已者,亦何人哉?世必以为智谋之士。此二者,胥失者也。而世与一不与一,唯圣人知所与,知所去。

死生亦大矣,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,故曰善哉。古之有死也,死而不亡曰寿,仁者寿,不仁之人则与物偕尽而已,故曰仁者息焉,不仁者伏焉。徼者,有所归宿之地,生,阳也。生者,德之光,而光则本乎阳。死,阴也。死者,德之徼,而徼则本乎阴。故以生为行,而死为归,亦阴阳、动静之义。狂荡之人其失也。外智谋之士其失也。内去彼取此,世俗之蔽耳。唯圣人知所与,知所去。

或谓子列子曰:子奚贵虚?列子曰:虚者,无贵也。子列子曰:非其名也,莫如静,莫如虚。静也,虚也,得其居矣;取也,与也,失其所矣。事之破石为而后有舞仁义者,弗能复也。

有贵斯有贱,有名斯有实,虚则无是也。《老子》曰:致虚极,守静笃虚,故足以受群实,静故足以应群动。故曰莫如静,莫如虚。以虚静为得其居者,盖言群动群实莫能阂之也。以取与为失其所者,盖言去彼取此有所着之也。大道废,有仁义。因事之破石为而后有舞仁义者,岂能复归於道哉。

粥熊曰:运转亡已,天地密移,畴觉之哉?故物损於彼者盈於此,成於此者亏於彼。损盈成亏,随世随死。往来相接,间不可省,畴觉之哉?凡一气不顿进,一形不顿亏,亦不觉其成,不觉其亏。亦如人自世至老,貌色智态,亡日不异;皮肤爪发,随世随落,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。间不可觉,俟至后知。

神也者,妙万物而为言者也。妙不可识,则凡丽於形,拘於数,囿於天地之间者,二气之运转无已,万物之往来不穷。求其主张推行是者而不可得,又鸟足以知之哉?唯圣人通乎物之所造,觉此而冥焉。彼俟至后知,盖亦后觉之莫觉者矣。

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,身亡所寄,废寝食者。又有忧彼之所忧者,因往晓之,曰:天积炁尔,亡处亡炁。若屈伸呼吸,终日在天中行止,奈何忧崩坠乎?其人曰:天果积炁,日月星宿不当坠耶?晓之者曰:日月星宿,亦积炁中之有光耀者,只使坠,亦不能有所中伤。其人曰:奈地坏何?晓者曰:地,积块尔,充塞四虚亡处亡块。若躇步跐蹈,终日在地上行止,奈何忧其坏?其人舍然大喜。晓之者亦舍然大喜。长庐子闻而笑之曰:虹蜺也,云务也,风雨也,四时也,此积炁之成乎天者也;山岳也,河海也,金石也,火木也,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。知积炁也,知积块也,奚谓不坏?夫天地,空中之一细物,有中之最巨者,难终难穷,此固然矣;难测难识,此固然矣。忧其坏者,诚为大远;言其不坏者,亦为未是。天地不得不坏,则会归於坏。遇其坏时,奚为不忧哉?子列子闻而笑曰:言天地坏者亦谬,言天地不坏者亦谬。坏与不坏,吾所不能知也。虽然,彼一也,此一也。故生不知死,死不知生;来不知去,去不知来。坏与不坏,吾何容心哉?

自器言之,有成必有坏;自道言之,无成无坏。囿於器者,谓其有形有气,不得不坏;通於道者,知其不陷不坠;莫得而坏。唯达者知通乎此。此列子所以无容心於其间哉。

舜问乎烝庄子作丞曰:道可得而有乎?曰: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。舜曰:吾身非吾有,孰有之哉?曰:是天地之委形也。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。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。孙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以。天地强阳,气也,又胡可得而有耶?

虚则亡,实则有,凡得而有者,皆可执而取之。道妙无形,深不可识。既莫得而有,而人之一身,形体性命,方赅而存,倏化而亡,亦安能有?形者,体也,故以身为天地之委形,和者,气也,故以生为天地之委和。物之生也,顺性命之理而已。故以性命为天地之委顺。身也者,父母之遗体也,故以孙子为天地之委蜕。若然者,则非我有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既有制之者矣,亦有使之者矣,直天地强阳,气之所运动而已,又安能有夫道?。虽然,道者,人之所共由也。故曰道将为汝居,是岂终不可得而有邪?盖认而有之则莫能有,唯圣人有之以不有耳。

齐之国氏大富,宋之向氏大贫。自宋之齐,请其术。国氏告之曰:吾善为盗。始吾为盗也,一年而给,二年而足,三年大禳。自此以往,施及州闾。向氏大喜,喻其为盗之言,而不喻其为盗之道,遂踰垣凿室,手目所及,亡不探也。未及时,以脏获罪,没其先居之财。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,往而怨之。国氏曰:若为盗若何?向氏言其状。国氏曰:嘻,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?今将告若矣。吾闻天有时,地有利。吾盗天地之时利,云雨之滂润,山泽之产育,以生吾禾,殖吾稼,筑吾坦,建吾舍。陆盗禽兽,水盗鱼鳖,亡非盗也。夫禾稼、土木、禽兽、鱼鳖,皆天之所生,岂吾之所有?然吾盗天而亡殃。夫金玉珍宝,谷帛财货,人之所聚,岂天之所与?若盗之而获罪,孰怨哉?向氏大惑,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,过东郭先生问焉。东郭先生曰:若一身庸非盗乎?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,载若形,况外物而非盗哉?诚然,天地万物不相离也,仞而有之,皆惑也。国氏之盗,公道也,故亡殃;若之盗,私心也,故得罪。有公私者,亦盗也。亡公私者,亦盗也。公公私私,天地之德。知天地之德者,孰为盗耶?孰为不盗耶?

取非其有,无非盗也。或以公道而无殃,或以私心而得罪,时在夫不累於有与认而有之之间耳。然有公私者,未能无羡,故曰有公私者,亦盗也;而无公私者,亦未能勿忘,故曰亡公私者,亦盗也。公公私私,任其自然,而无容心焉。则兼怀万物,是谓天地之德。知夫此者,泯然大同。虽参差不齐,而与天地为合。吾乌能知其辨哉?故天瑞之篇终焉。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一竟

2-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二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二

宋徽宗皇帝着

黄帝

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。《列子》以天瑞首篇,而继之以《黄帝》。

黄帝即位十有五年。喜天下戴己,养正命,娱耳目,供鼻口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又十有五年,忧天下之不治,竭聪明,进智力,营百姓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黄帝乃喟然赞曰:朕之过淫矣。养一己其患如此,治万物其患如此。於是放万机舍宫寝,去直侍,彻钟悬,减厨膳,退而闲居大庭之馆,斋心服形,三月不亲政事。昼寝而梦,游於华胥氏之国。

至人不以物累形,不以形累心,上与造物者游,下与外死生、无终始者为友。忧喜无变於己,亦有何患?黄帝以此去万有之累,而将复乎一。故斋心服形,梦游华胥氏之国也。

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,台州之北。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,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其国无师长,自然而已。其民无嗜欲,自然而已。不知乐生,不知恶死,故无夭殇;不知亲己,不知疏物,故无爱憎;不知背逆,不知向顺,故无利害;都无所爱惜,都无所畏忌。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。斫挞无伤痛,指擿无痟痒。乘空如履实,寝虚若处床。云雾不碍其视,雷霆不乱其听,美恶不滑其心,山谷不踬其步,神行而已。

在弇州之西,台州之北,去齐国畿千万里,则其道幽远而无穷。故惟神游者,所能至也。无师长而自治,无嗜欲而自足,死生无变於己,亲疏不累其身。不就利而利亦不至,不违害而害亦不来,都无所爱惜,都无所畏忌,而心有所忘,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,斫擿无伤痛,指擿无痟养。而形有所遗,乘空寝虚,不碍不踬,恶往而不暇,以是出入往来阴阳之所,不能测也,而况於人乎?故曰神行而已。

黄帝既寤,怡然自得,召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,告之曰:朕间居三月,斋心服形,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,弗获其术。疲而睡,所梦若此。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。朕知之矣,朕得之矣。而不能以告若矣。又二十有八年,天下大治,几若华胥氏之国,而帝登假。假当作遐,百姓号之,二百余年不辍。

劳形怵心,知而辩焉,故其术弗获;斋心服形,觉而冥焉,故其道乃得。虽有情有信,而无为无形,故至道不可以情求,而知之得之者,亦莫能以告也。

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山上有神人焉,吸风饮露,不食五谷;心如渊泉,形如处女;不偎不爱,仙圣为之臣;不畏不怒,原悫为之使;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;不聚不敛,而已无愆。阴阳常调,日月常明,四时常若,风雨常均,字育常时,年谷常丰,而土无札伤,人无夭恶,物无疵疠,鬼无灵响焉。

神也者,妙万物而为言者也。体神之妙而出乎形数之外,故能胜物而无累。吸风饮露,不食五谷,则不志於养;心如渊泉,形如处女,则静一而不二;不偎不爱,仙圣为之臣;不畏不怒,愿悫为之使,则与道相辅而行。若然者,从容无为而阴阳和静,群生不伤,故不施不惠,不聚不敛,阴阳调,四时若,字育时,年谷丰,人无夭恶,物无疵疠,鬼无灵响焉。此圣人所以曲成万物而不遗也。

列子师老商氏,友伯高子,进二子之道,乘风而归。

经曰:善行无辙迹。御风而行,虽无辙述之可见,然犹有所待也。惟神也,不行而至。

尹生闻之,从列子居,数月不省舍。因闲请蕲其术者,十反而十不告,尹生怼而请辞,列子又不命。尹生退。数月,意不已,又往从之。列子曰:汝何去来之频?尹生曰:曩章戴有请於子,子不我告,固有憾於子。今复脱然,是以又来。列子曰:曩吾以汝为达,今汝之鄙至此乎?姬将告汝,姬居也所学於夫子者矣。

三问而不答,十反而不告,道固不可言也。卒於告之者,亦告其所学於夫子者而已。

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夫子一眄而已。五年之后,心庚念是非,口庚言利害,夫子始一解颜而笑;七年之后,从心之所念,庚无是非;从口之所言,庚无利害,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;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,若人之为我友,内外进矣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无不同也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,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随风东西,犹木叶干壳,竟不知风乘我邪?我乘风乎?

三年而不惑,故始得夫子一眄;五年而不蔽,故至於解颜而笑;七年而不累,故引之并席而坐;九年而是非利害简之而不得,则物我两忘,五官相彻,风之乘我,我之乘风,何容心焉?

今女居先生之门,曾未浃时,而怼憾者再三,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,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。履虚乘风,其可几乎?尹生甚作,屏息良久,不敢复言。

致道者忘心,况於怼憾者乎?片体气所不受,一节地所不载,则汝身将非汝有也,何得有夫道?

列子问关尹曰: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於此?关尹曰:是纯气之守也,非智巧果敢之列。姬鱼语汝。姬鱼当作居吾凡有貌像声色者,皆物也,物与物何以相远也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之者,焉得为正焉!彼将处乎不深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壹其性,养其气,含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郄,物奚自入焉?夫醉者之坠於车也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,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弗知也,坠亦弗知也。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,是故遌物而不慑。彼得全於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於天乎?圣人藏於天,故物莫之能伤也。

至人神矣。纯也者,谓其不亏其神也。纯素之道,惟神是守。守而勿失,与神为一。故曰: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,而不栗。是纯气之守,非智巧果敢之列也。貌像声色,有名有实,名实既有,丽於留动,一受其成,形不忘以待尽,则何以相远,而独造乎其先?道之为物,造乎不形,而不与物为偶,止乎无端所化,则独立而不为物所运。形色名声果不足以索彼之情,则得是而穷之者,焉得为正焉?至人於此,处乎不淫之度,则当而不过;藏乎无端之纪,则运而不穷;游乎万物之所终始,则又与造物者游也。一其性而不二,养其气而不耗,含其德而不散,以通乎物之所造谓造乎不形,止乎无所化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郄物无自入焉。此所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也。醉者之乘车,以其全於酒,故能逆物而不慑。至人行乎万物之上,以其藏於天,故能胜物而莫之能伤,是皆纯气之守,不亏其神故也。
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镝矢复沓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也,犹象人也。伯昏无人曰: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当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?於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无人曰:夫至人者,止窥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徇目之志,尔於中也殆矣夫。

引之盈贯,言其力;措杯水其肘上,言其审;发之,镝矢复沓,方矢复寓,言其捷犹象人也,则又言其用志之专。然是技未至通乎道者也,故曰: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至人者,上窥青天,岂特登山之高也?下潜黄泉,岂特临渊之深也?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,岂特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也,列子於此伏地汗流而不能射,於是守纯而不亏,其神犹有未至也。故曰尔於中也殆矣夫。

范氏有子曰子华,善养私名,举国服之;有宠於晋君,不仕而居三卿之右。月所偏视,晋国爵之;口所偏肥,音鄙晋国黜之。游其庭者伴於朝。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,强弱相凌。虽伤破於前,不用介意。终日夜以此为戏乐,国殆成俗。禾生,子伯范氏之上客,出行,经垧外,宿於田更商丘开之舍。更当作叟中夜,禾生、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。商丘开先窘於饥寒,潜於牖北听之。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。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,缟衣乘轩,缓步阔视。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,面目黧黑,衣冠不捡,莫不眲之。既而狎侮欺诒,挡扌必挨抌,亡所不为。商丘开常无愠容,而诸客之技单,惫於戏笑。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,於众中漫言曰: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。众皆竞应。商丘开以为信然,遂先投下,形若飞鸟,扬於地,肌骨无石为。范氏之党以为偶然,未讵怪也。因复指河曲之淫隅曰:彼中有宝珠,泳可得也。商丘开复从而泳之。既出,果得珠焉。众昉同疑。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。俄而范氏之藏大火。子华曰:若能入火取锦者,从所得多少赏若。商丘开往无难色,入火往还,埃不漫,身不焦,范氏之党以为有道,乃共谢之曰: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,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。子其愚我也,子其聋我也,子其盲我也。敢问其道。商丘开曰:吾亡道。虽吾之心,亦不知所以。虽然,有一於此,试与子言之。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,闻誉范氏之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,富者贫,贫者富。吾诚之无二心,故不远而来。及来,以子党之言皆实也,唯恐诚之之不至,行之之不及,不知形体之所措,利害之所存也,心一而已。物亡迕者,如斯而已。今昉知子党之诞我,我内藏猜虑,外矜观听,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,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。水火岂复可近哉?自此之后,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,弗敢辱也,必下车而揖之。宰我闻之,以告仲尼。仲尼曰:汝弗知乎?夫至信之人,可以感物也,动天地,感鬼神,横六合,而无逆者,岂但履危险、入水火而已哉?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,况彼我皆诚哉?小子识之。

诚信生神而神全者,圣人之道,抱神以游。世俗之间,范乎淳备,功利机巧必忘。夫人之心,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忤物而不慑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彼以伪投之,此以诚应之,乌往而不可。故商丘开乘高台自投其下,肌骨无穉,泳河曲之隅而果得珠,入火往还而埃不漫身。不焦者,诚故也。盖至诚之道,入而与神俱,不知形体之所措,利害之所存,故能胜物而不伤焉。是以醉者坠车而无犯害,黄帝遗玄珠而象罔得之。而蹈火不热者,关尹固以为纯气之守也。若夫机心一存於胸中,则纯白不备。纯白不备,则神生不定,而道之所不载,故商丘开知其诞妄。追幸昔日之不焦溺,则惕然震悸,水火不可复近者,以机心生而有疑故也。夫诚而信伪物,与不诚而藏猜虑,其相去如此。若乃至信之人,则又进乎此矣。可以动天地,感鬼神,横六合,而无逆,岂但履危险,入水火而已哉。

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,能养野禽兽,委食於园庭之内,虽虎狼雕鹗之类,无不柔驯者。雌雄在前,孳尾成群,异类杂居,不相搏噬也。王虑其术终於其身,令毛丘园传之。梁鸯曰:鸯贱役也,何术以告尔?惧王之谓隐於尔也,且一言我养虎之法。凡顺之则喜,逆之则怒,此有血气者之性也。然喜怒岂妄发哉?皆逆之所犯也。夫食虎者,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,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碎之之怒也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,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。故其杀之,逆也。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?亦不顺之使喜也。夫喜之复也必怒,怒之复也常喜,皆不中也。今吾心无逆顺者也,则鸟兽之视吾,犹其侪也。故游吾园者,不思高林旷泽,寝吾庭者,不愿深山幽谷,理使然也。

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,此圣人所以为大胜之道也。虎狼,兽之猛者。雕鹗禽之攫者。异类杂居,不相搏噬,而自得於园庭之内,则所以调而驯之者,有其道故也。性命之情,顺之则安。喜怒或过,阴阳并毗。逆之使怒,岂顺其性命之情?故养虎者,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凡以顺其性命之情而已。吾岂敢逆之使怒,谓不违其性也;亦不顺之使喜,谓不淫其性也;夫喜之复也必怒,怒之复也常喜,皆道之过也;今吾心无逆顺,则既不违其性使之怒,亦不淫其性使之喜,彼之安处而自适也,宜矣。圣人之养生,不便好恶内伤其身,达之至於育万物,和天下,岂有他哉?以此而已。

颜回问乎仲尼曰: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,津人操舟若神。若问焉,曰:操舟可学邪?曰:可,能游者可教也,善游者数能,乃若夫没人,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也。吾问焉,而不告。敢问何谓也?

操舟若神者,道济天下,不可窥测故也。能游者可教,谓其不溺於物。善游者数能,谓其久於其道。乃若夫没人,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,则妙而不可知矣。问焉而不告,则道至於此不可以告人故也。

仲尼曰:言医,吾与若玩其文久矣,而未达其实,而固且道与。能游者可教也,轻水也;善游者之数能也,忘水也。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。覆却万物方陈乎前,而不得入其舍,恶往而不暇?以瓦枢者巧,以钩枢者惮,以黄金枢者惛。巧一也,而有所矜,则重外也。凡重外者共内。

言医,与噫同。盖医者,意也。谓之言医,则或有救其失之义。能游者可教也,轻水也,则入水之溺,不累其形。善游者数能,忘水也,则蹈水之道无变於己。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,则物我如一不疑其所行矣。死生惊惧不入乎胸中,而况利害之端乎?此所以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犹其车却覆却,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无往而不暇也。彼内资於道不深则外变於物亦易矣。故以瓦抠者巧,以钩抠有惮,以黄金抠者惛也。先儒谓互有所投曰抠,盖探筹投钩之谓也。惟所要愈重,则用心愈矜。故以瓦则巧,以钩则惮以,黄金则惛。惮则恐失而已,至於惛则若亡矣。故曰重外者拱内,拱内则心有所系,而不能休休焉之类也。

孔子观於吕梁,悬水三十仞,流沬三十里,鼋鼉鱼鳖之所不能游也,见一丈夫游之。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,使弟子并流而承之。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,而游於棠行棠行当作塘下。孔子从而问之曰:吕梁悬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鼋鼉鱼鳖所不能游,向吾见子道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者,使弟子并流将承子。子出而被发行歌,吾以子为鬼也,察子则人也。请问蹈水有道乎?曰:亡。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,与赍俱入,与汩偕出。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,此吾所以道之也。孔子曰: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也?曰: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故也;长於水而安於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

鼋鼉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而游之,则忘涉难之险者也。以子为鬼察子,则人也,则亦疑於神矣。然求其为道,则从水之道不私焉而已。与赍俱入者沉,以穷乎下,与汩偕出者浮,以摖乎上,任其自然而已。此所谓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者也。生於陵而安於陵,不失其所因而已。长於水而安於水,不逆其所性而已。自然者,不累於外,不变於己,其所以然莫知为之者,故曰不知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二竟

3-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三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三

宋微宗皇帝着

黄帝下

仲尼适楚,出於林中,见痀瘘者承蜩,犹掇之也。仲尼曰:子巧乎。有道邪?曰:我有道也。五六月,累埦二而不坠,则失者锱铢;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坠,犹掇之也。吾处也,若橛株驹;吾执臂若槁木之枝。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?孔子顾谓弟子曰:用志不分,乃疑於神。其痀瘘丈人之谓乎。丈人曰:汝逢衣徒也,亦何知问是乎?修汝所以,而后载言其上。

志致,一之谓精。精於道者,无自而不可。其处身若橛株驹,其执臂若槁木之枝,则寂然不动而忘吾有形,虽无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不反不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则诚心不二而外滑举消,其专弥久,其失弥少。故其始也,失者锱铢;及其久也,失者十一;又其久也,犹掇之也。此无它,志致一而已。志致一之谓精,惟天下之至精为能通,天下之至神。故曰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。

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,每旦之海上,从沤鸟游,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住当作数。其父曰:吾闻沤鸟皆从汝游,汝取来吾玩之。明日之海上,沤鸟舞而不下也。故曰至言去言,至为无为。齐智之所知,则浅矣。

古之有道者,去智忘机,纯白内备,故入兽不乱群,入鸟不乱行。鸟兽不恶,而况人乎?盖内本无心,物自不疑故也。纯白不金,则机变之智多,於是有高飞而避缯弋之害。然则沤鸟之舞而不下,盖以向也去智而今也任智故也。圣人不以智治国。其有言也,元言之之累;其有为也,无为之之迹。齐智之所知,则浅矣。

赵襄子率徒十万,狩於中山,籍仍燔林,扇赫百里。有一人从石壁中出,随烟烬上下。众谓鬼物。火过徐行而出,若无所经涉者。襄子怪而留之,徐而察之,形色七窍,人也;气息音声,人也。问奚道而处石?奚道而入火?其人曰:奚物而谓石?奚物而谓火?襄子曰:而向之所出者,石也;而向之所涉者,火也。其人曰:不知也。魏文侯闻之,问子夏曰:彼何人哉?子夏曰:以商所闻夫子之言,和者大同於物,物无得伤阂者,游金石,踏水火,皆可也。文侯曰:吾子奚不为之?子夏曰:剖心去智,商未之能。虽然,试语之有暇矣。文侯曰:夫子奚不为之?子夏曰: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。文侯大说。

心与道冥则一体,未始有分,形与物迁,则万化未始不异。物我相对,触类为二,和之以天倪,鸟用而求有以异?物我同根,彼是一致,无虚实之相形,则出入石壁,奚物而能阂?无利害之相摩,则上下烟烬,奚物而能伤?故曰和者,大同於物,物无得伤。阂者,游金石,蹈水火,皆可也。子夏知之而未能,夫子能之而不为,盖道非有心者所能得远,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。故子夏於此则曰刳心去智,商未之能。圣人藏於天而不自衒鬻,则夫子能之而不为者,真是也。彼弊弊然游金石,蹈水火,以为有道,是以其道与世抗,使人得而相之者尔。故《列子》历叔诸子之道,至此则尊夫子为大全焉。

有神巫自齐来处於郑,命曰季咸,知人死生、存亡、祸福、寿夭,期以岁、月、旬、日,如神,郑人见之,皆避而走。列子见之而心醉,而归以告壶丘子,曰: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壶子曰:吾与汝既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欤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?而以道与世抗,必信矣。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

解见庄子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嘻,子之先

生死矣,弗活矣,不可以旬数矣。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列子入涕泣沾衾,以告壶子,子曰:向吾示之以地文,罪庄子作萌乎不震不止,是殆见吾杜德几也。

见怪则非常,湿灰则不复然,古之至人,运道枢於无穷,则彼是莫得其偶。杜德机而不发,则口答焉似丧其耦,故示之以地文。而见吾杜德几则谓弗活矣。地与阴同德,而其事文则一以为静,一以为显,故曰不震不止。不震,言不震动也;不止,言不止着也。

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幸矣,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。灰或作全。然有生矣,吾见杜权矣。列子入告壶子。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天壤,名实不入,而几发於踵,此为杜权。是殆见吾善者几也。

灰然有生者,或说以为不复然之中有生之意。向见其湿灰,则生之意已灭。灭则已矣,故以为弗活。今见其杜权,则动之用犹藏。然既已动矣,故以为有生。示之以天壤,壤者,土有息者也。所命於天者,於此有息焉,故曰天壤。名实不入,则真妄已冥。机发於踵,则息之所起,此所以为杜权也。盖其道不可见,而继道者如此而已,故曰是殆见吾善者几也。

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子之先生坐不斋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斋将旦复相之。列子入告壶子,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,是殆见吾衡气几也。鲵旋之潘为渊,止水之潘为渊,流水之潘为渊,滥水之潘为渊,沃水之潘为渊,氿水之潘为渊,雍水之潘为渊,济水之潘为渊,肥水之潘为渊,是为九渊焉。

地文则阴胜阳,天壤则阳胜阴,至於太冲,则有阴有阳而非阴非阳。故曰太冲莫眹。眹者,神之兆於物,阴阳不测,故莫得其眹也。且冲者,阴阳之交,太冲莫眹,则见其适平而已,故谓之衡气几也。一阴一阳,冲而莫眹,证诸九渊,亦可知矣。潘者,反流之谓也。惟反流,然后能全一。此潘者,所以皆渊也。鲵旋之潘为渊,以言全一於至动;止水之潘为渊,以言全一於或止;流水以喻夫出。与物交滥,则出之过也。沃水以喻夫入,为物泽氿,则入之穷也。雍则河水既出还复,入又异夫入之穷矣。济则既出而不流,又异夫还复矣。肥则出异而归同,盖反流全一者,其义尽於此也。然《庄子》独举其三者,盖别而为九,合而为三,其致一尔。

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壶子曰:追之。列子追之而不及,反以报壶子,曰:已灭矣,已失矣,吾不及也。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吾与之虚而猗移,不知其谁何,因以为茅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三年不出,为其妻爨,食狶食人,於事无亲,雕琢复朴,块然独以其形立,分然而封戎,戎当作哉壹以是终。

未始出吾宗者,盖圣人以天为宗。而藏於天,故未始出吾宗也。余见《庄子解》。

子列子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瞥人。伯昏瞥人曰:奚方而反?曰:吾惊焉。恶乎惊?吾食於十浆,而五浆先馈。伯昏瞀人曰:若是,则汝何为惊已?曰:夫内诚不解,形谍成光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而赍奋其所患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无多余之赢;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犹若是。而况万乘之主,身劳於国,而智尽於事,彼将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,吾是以惊。

古之至人明白入素,无为复朴,天机不张,默与道契,惛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。则知我稀而我贵矣。内诚不解,则未能忘心;形谍成光,则未能遗形。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而重己,身劳於国,智尽於事,则惨怛之疾恬愉之安时集於体,怵迫之恐忻惧之喜交溺於心。齑其所患,有如此者,又乌能无惊乎哉?

伯昏瞀人曰:善哉观乎。汝处己,人将保汝矣。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屦满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,立有间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。列子提屦徒跣而走,暨乎门,问曰:先生既来,曾不废药乎?曰:已矣。吾固告汝曰: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,而焉用之感也?感豫出异。且必有感也,摇而本身,又无谓也。与汝游者,莫汝告也;彼所小言,尽人毒也。莫觉莫悟何相孰也。

善哉观乎者,善其能内省。汝处己者,告之使退藏,至人抱神峡游世俗之间,使人无得而窥之,故必处己。而不处己,则人将保汝矣。人之保汝,非所谓无得而窥者也。故感而后应,不求有异,是乃所以使人无保汝之道也。感豫则感而后应,出异则求有以异。若是者,非特人果保汝而见有於人,且必有感,摇而本身,不能不累於物。夫与汝游者,莫汝告也,则无自而觉。彼以小言,尽人毒也?则适以为患。莫觉莫悟,安能久於其道乎?故曰何相孰也。相孰者,谓相与熏蒸至於成也。

杨朱南之沛,老聃西游於秦,邀於郊。至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: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教也。杨子不答。至舍进涫漱巾栉,脱履外户,膝行而前,曰: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: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教,弟子欲请夫子辞,行不间,是以不敢。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。老子曰:而睢睢而盱盱吁,而谁与居?太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杨朱蹴然变容曰:敬闻命矣。其往也,舍者迎将家,公执席,妻执巾栉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。

良贾深藏若虚,君子盛德容貌若愚。知我者希,则我者贵矣。彼饰智以惊愚矫激以为异,自衒自鬻,何足以语夫道?夫列子无意於骇人,犹或非之。则杨朱更貌改容有意於异众,其白不可教也,宜矣。太白若辱者,涤除玄览而不睹一疵,虽受天下之垢,然不修身以明污也;盛德若不足者,德无以加,而不自以为有余,所谓上德不德也。杨朱闻命而往,舍者争席,几是已。盖其往也,将迎执避,众异之如彼也;及其反也,舍者争席,言众轻之如此也,是以圣人披褐怀玉。故去彼取此。

杨朱过宋,东之於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,恶者贵而美者贱。杨子问其故。逆旅小子对曰: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杨子曰:弟子记之,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?

自道观之,物无美恶,知美之为美,则恶为之对。世之所美者为神奇,所恶者为臭腐。神奇复化为臭腐,臭腐复化为神奇,则美与恶奚辩?圣人不藏是非美恶,虚已以游世而已。不矜不伐,所谓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天下莫与之争能,亦莫与之争功,所谓安往而不爱哉。

天下有常胜之道,有不常胜之道。常胜之道曰柔,常不胜之道曰强。二者亦知,而人未之知。故上古之言:强,先不己若者;柔,先出於己者,先不己若者,至於若己,则殆矣。先出於己者,亡所殆矣,以此胜一身若徒,以此任天下若徒,谓不胜而自胜,不任而自任也。粥子曰:欲刚,必以柔守之;欲强,必以弱保之。积於柔必刚,积於弱必强。观其所积,以知祸福之乡。强胜不若己,至於若己者刚;柔胜出於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老聃曰:兵强则灭,木强则折。柔弱者生之徒,坚强者死之徒。

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,惟圣人能之。老子曰:天下莫柔弱於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,以其无以易之也。盖有以易之,则徇人而失己,鸟能胜物。唯无以易之,故万变而常一,物无得而胜之者。此之谓常胜之道。常胜之道曰柔,常不胜之道曰强,二者易知,而人未之知者,此《老子》所谓柔之胜刚,弱之胜强,天下莫不知,而莫之能行者是也。强,先不己若者;柔,先出於己者。先不己若者,至於若己,则殆矣。先出於己者,亡所殆矣者。盖道与世抗者,必遇其敌;濡弱谦下者,驰骋天下之至坚。正谓是也。以此胜一身若徒,以此任天下若徒者,谓由一身以达之天下,必若柔弱者之徒,乃能胜任也。为其不求胜物而自胜,不假任人而自任故也。抗兵相加哀者胜矣,故曰兵强则灭。拱把之桐,梓人皆知养,强则伐而共之矣,故曰木强则折。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,阳以发生为德,阴以肃杀为事。方其肃杀,则冲和丧矣。故曰柔弱者生之徒,坚强者死之徒。

状不必童童当作同而智童,智不必童而状童。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,众人近童状而疏重智。状与我童者,近而爱之;状与我异者,疏而畏之。有七尺之骸,手足之异,戴发含齿,倚而趋者,谓之人;而人未必无兽心。虽有兽心,以状而见亲矣。傅翼戴角,分牙布爪,仰飞伏走,谓之禽兽;而禽兽未必无人心,虽有人心,以状而见疏矣。庖牺氏、女蜗氏、神农氏、夏后氏,蛇身人面,牛首虎鼻,此有非人之状,而有大圣之德。夏桀、殷纣、鲁桓、楚穆,状貌七窍,皆同於人,而有禽兽之心。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,未可几也。黄帝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,帅熊、罴、狼、豹、躯、虎为前驱,雕、鹖、鹰、鸢为旗帜,此以力使禽兽者也。尧使夔典乐,击石拊石,百兽率舞;箫韶九成,凤凰来仪,此以声致禽兽者也。然则禽兽之心,奚为异人?形音与人异,而不知接之之道焉。圣人无所不知,无所不通,故得引而使之焉。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,其齐欲摄生,亦不假智於人也:牝牡相偶,母子相亲;避平依险,违寒就温;居则有群,行则有列;小者居内,壮者居外;饮则相携,食则鸣群。太古之时,则与人同处,与人并行。帝王之时,始惊骇散乱矣。逮於末世,隐伏逃窜,以避患害。今东方介氏之国,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,盖偏知之所得。太古神圣之人,备知万物情态,翻解异类音声。会而聚之,训而受之,同於人民。故先会鬼神魑魅,次达八方人民,末聚禽兽虫蛾。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。神圣知其如此,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。

先儒以童为同,当以同为正也。至德之世,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,同乎无欲,是谓素朴。故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。禽兽可系羁而游,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也。黄帝阪泉之役,帝尧声乐之致,盖以此乎?葛介卢闻牛鸣,成周之时,设官使养鸟兽而教,扰之且掌与之言,则悉解异类音声,会聚而训受之。犹有见於后世者,《列子》叹淳朴之散,原道德之意,寓之於书。方且易机变之衰俗,而跻之淳厚之域,故其言有及於此。

宋有狙公者,爱狙,养之成群,能解狙之意,狙亦得公之心。损其家口,充狙之欲。俄而匮焉,将限其食。恐众狙之不驯於己也,先诳之曰:与若芋,朝三而暮四,足乎?众狙皆起而怒。俄而曰:与若芋,朝四而暮三,足乎?众狙皆伏而喜。物之以能鄙相笼,皆犹此也。圣人以智笼群愚,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。名实不亏,使其喜怒哉。

古之善为道者,非以明民,将以愚之。盖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故善为道者,使由之而已,反其常,然道可载而与之俱,无所施其智巧焉。

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。十日而问;鸡可斗已乎?曰:未也,方虚骄而恃气。十日又问。曰:未也,犹应影向。十日又问。曰:未也,犹疾视而盛气。十日又问。曰:几矣。鸡虽有鸣者,已无变矣。望之似木鸡矣,其德全矣。异鸡无敢应者,反走尔。

善胜敌者不争,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盖欲静则平气,欲神则顺心,是谓不争之德也。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郄,物奚自入焉?虽忤物而不慑,物亦莫之能伤;纯气之守,非智巧果敢之列也。是谓全德之人哉。

惠盎见宋康王。康王蹀足謦欬,疾言曰:寡人之所说者,勇有力也,不悦为仁义者也。客将何以教寡人?惠盎对曰:臣有道於此,使人虽有勇,刺之不入,虽有力,击之弗中。大王独无意邪?宋王曰:善,此寡人之所欲闻也。惠盎曰:夫刺之不入,击之不中,此犹辱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人虽有勇,弗敢刺;虽有力,弗敢击。夫弗敢,非无其志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人本无其志也。夫无其志也,未有爱利之心者。臣有道於此,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。此其贤於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大王独无意邪?宋王曰:此寡人之所欲得也。惠盎对曰:孔墨是已。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,无官而为长;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。今大王万乘之主也,诚有其志,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,其贤於孔墨也远矣。宋王无以应,惠盎趋而出。宋王谓左右曰:辩矣,客之以说服寡人也。

圣人之於天下,神武不杀,而以慈为宝。故仁眇天下而无不怀,义眇天下而无不服。是谓常胜之道贤於勇有力也远矣。此天下所以爱利之也。言孔子而遂与墨翟俱者,《庄子》论古之道术,百家众技各有所长。墨子於道,虽不该不徧,亦才士之有所长者也。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三竟

4-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四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四

宋徽宗皇帝着

周穆王

道无真妄,物有彼是。犹之梦觉,自生纷错,唯大圣知知。通为一。

周穆王时,西极之国有化人来,入水火,贯金石;反山川,移城邑;乘虚不坠,触实不孩;千变万化,不可穷极;既已变物之形,又且易人之虑。

知变化之道者,其知神之所为乎?水火之所不能害,金石之所不能踬,高下一体,虚实两忘,千变万化,不可穷极,则亦神矣。然神者,妙万物而不可测也。变物之形,易人之虑,是特穷数达变,因形移易者尔。谓之化人以此。

穆王敬之若神,事之若君;推露寝以居之,引三牲以进之,选女乐以娱之。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,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,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。穆王乃为之改筑,土木之功,赭垩之色,无遗巧焉。五府为虚,而台始成。其高千仞,临终南之上,号曰中天之台。简郑卫之处子娥描靡曼者,施芳泽,正娥眉,设笄珥,衣阿锡,曳齐执,粉白黛黑,佩玉环。杂芷若以满之,奏《烝云》《六莹》《九韶》《晨露》以乐之。月月献玉衣,旦旦荐玉食。化人犹不舍然,不得已而临之。

世之所美者为神奇,所恶者为臬腐神奇,臭腐,迭相为化,则美恶奚辨?化人以王之官室、厨馔嫔御为不可,而必改筑简择,然后临之,是未能忘美恶之情者也。故穆王钦之,特若神而已。

居亡几何,谒王同游,王执化人之袪,腾而上者,中天乃止,暨及化人之宫。化人之宫,构以金银,络以珠玉;出云雨之上,而不知下之所据,望之若屯云焉。耳目所观听,鼻口所纳尝,皆非人间之有,王实以为清都、紫微、钓天、广乐,帝之所居。王俯而视之,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。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。化人复谒王同游,所及之处,仰不见日月,俯不见河海。光影所照,王目眩不能得视;音响所来,王耳乱不能得听。百骸六藏,悸而不凝;意迷精丧,请化人求还。

言王实以为清都、紫微、钧天、广乐,帝之所居,则明其非也。构以金银,络以珠玉,观听纳尝,皆非人间之所有,而王至於不思其国,其可乐如此。其所及之处,仰不见日月,俯不见河海,目不能视,耳不能听,而王意迷精丧,请化人求还,其不乐如此。此之谓变物之形而易人之虑。

化人移之,王若砚虚焉。既寤,所坐犹向者之处,待御犹向者之人。视其前,则酒未清,肴未昲。王问所从来,左右曰:王默存耳。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。更问化人,化人曰:吾与王神游也,形奚动哉?且曩之所居,奚异王之宫?曩之所游,奚异王之圃?王间恒,疑暂亡。变化之极,疾徐之间,可尽模哉?

神心恍惚,经纬万方,则神游者其疾。俛仰之间,再抚四海之外,形不必动而心与之俱矣。世之人以常有者为真,以常无者为妄,故问习於常存,而置疑於暂亡。着有弃空,蔽於一曲,不知彼之与此俱非真也心明乎此,则曩之所居,奚异王之官,曩之所游,奚异王之圃?

王大悦。不恤国事,不乐臣妾,肆意远游。命驾八骏之乘,右服嗣古华字骝而左绿耳,右骖赤骥而左白减古义字,主车则造父为御,离冏上齐下合又音泰丙为右;次车之乘,右服渠黄而左踰轮,左骖盗骊而右山子,栢夭主车,参百为御,奔戎为右。驰驱千里,至于巨搜氏之国。巨搜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,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,及二乘之人。已饮而行,遂宿于昆仑之阿,赤水之阳。别日升於昆仑之丘,以观黄帝之宫,而封之以诒后世。遂宾于西王母,觞於瑶池之上。西王母为王谣,王和之,其辞哀焉。乃观日之所入,一日行万里,王乃叹曰:於乎,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於乐,后世其追数吾过乎。穆王几神人哉。能穷当身之乐,犹百年乃徂,世以为登假焉。

神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。穆王不知,所以出入六合在此,而命驾骖乘,日行万里。故虽至巨搜之国,升昆仑之丘,观黄帝之官,宾王母于瑶池之上,非乘云气,御飞龙,游乎四海之外者也。故曰:几神人哉,言近於神而非神也。

老成子学幻於尹文先生,三年不告。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,尹文先生揖而进之於室,屏左右而与之言,曰:昔老聃之徂西也,顾而告予曰:有生之气,有形之状,尽幻也。造化之所始,阴阳之所变者,谓之生,谓之死。穷数达变,因形移易者,谓之化,谓之幻。造物者其巧妙,其功深,固难穷难终。因形者其巧显,其功浅,故随起随灭。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,始可与学幻矣。吾与汝亦幻也,奚须学哉?老成子归,用尹文先生之言,深思三月,遂能存亡自在,幡校四时;冬起雷,夏造冰;飞者走,走者飞。终身不着其术,故世莫传焉。

可与往者,与之至於妙道。揖而进之至室者,以此不可与往者。慎勿与之,屏左右而与之言者,以此阴阳之运,四时之行,万物之理,俄造而有,倏化而无,故曰有生之气,有形之状,尽幻也。物以生为始,以死为终,以生为常,以死为变,而皆冥於造化阴阳之所运者也。故曰造化之所始,阴阳之所变者,谓之生,谓之死。既穷造化阴阳之数,又达有气有形之变,则谓之化。付之系於数变者,复因其形而移易之,则谓之幻。造物者天也。天则神矣,故巧妙而不可测,功深而不可究,此所以难穷难终。因形者,人也。人则明矣,故巧显而遽成,功浅而俄坏,此所以随起随灭。夫生死固然也,幻化或使也,自道观之,皆非真常。则知幻化之不异於死生也,奚往而非幻哉?今且吾与汝皆幻也,而学幻焉。是犹所谓梦中又占其梦者。与自在存亡者言物或存或亡,而吾固自存也。幡校四时,则役阴阳而不役於阴阳;冬起雷,夏造冰,则制四时而不制於四时;飞者走,走者飞,则驰万物而不驰於万物。巧妙功深,且与造物者游矣。终身不着其术,世莫传焉,则为其难穷,难终难测难识故也。故善学幻者,建之以常无有,然后足以尽此。

子列子曰:善为化者,其道密庸,其功同人。五帝之德,三王之功,未必尽智勇之力,或由化而成,孰测之哉?

五帝之德,三王之功,其道密庸者,言其道之藏诸用。其功同人者,言其功之显诸人。五帝曰德,三王曰功,其迹之所履者尔。其心未尝不一也,然既以为智勇之力,而未敢必又以为由化而成,而或者疑之,其善为化莫测如此。是谓与天地同流者欤。

觉有八征,梦有六候。奚谓八征?一曰故,二曰为,三曰得,四曰丧,五曰哀,六曰乐,七曰生,八曰死。此者八征,形所接也。奚为六候?一曰正梦,二曰蘁梦,三曰思梦,四曰寤梦,五曰喜梦,六曰惧梦。此六者,神所交也。不识感变之所起者,事至则惑其所由·然;识感变之所起者,事至则知其所由然。知其所由然,则无所怛。

其觉也涉事,故验之以八证。其梦也藏理,故占之以六侯。所遭谓之故,所作谓之为,得言所益,丧言所失,哀乐累其心,死生变於己。之八者,形开而可验者也,故曰:此八证者,形所接也。正、噩、思、寤、喜、惧,之六者,魂交而可占者也,故曰此六候者,神所交也。其梦也,魂交。其觉也,形开。昼夜之变也,不识感变之所起者,事至则惑其所由然,盖不知其梦而自以为觉也。识感变之所起者,事至则知其所由然,所谓大觉而知此其大梦者也。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者,万物一齐,孰觉孰梦:伺怛化之有?

一体之盈虚消息,皆通於天地,应於物类。故阴气壮,则梦涉大水而恐惧;阳气壮,则梦涉大火而燔焫,阴阳俱壮,则梦生杀。甚饱则梦与,甚饥则梦取。是以以浮虚为疾者,则梦扬;以沉实为疾者,则梦溺;藉带而寝则梦蛇,飞鸟衔发则梦飞。将阴梦火,将疾梦食。饮酒者忧,歌舞者哭。子列子曰:神遇为梦,形接为事。故昼想夜梦,神形所遇。故神凝者,想梦自消。信觉不语,信梦不达,物化之往来者也。古之真人,其觉自忘,其寝不梦,几虚语哉?

通天下一气耳。此所以盈虚、消息,皆通於天地,应於物类。阴气壮,则梦大水而恐惧,阳气壮,则梦大火而燔焫,阴阳俱壮而和,则或梦生,阴阳俱壮而乖,则或梦杀。以浮虚为疾者,则梦扬,以沉实为疾者,则梦溺。盈虚之理也。甚饱梦与,甚饥梦取,将阴梦火,将疾梦食,消息之理也。藉带而寝,则梦蛇,飞鸟衔发,则梦飞,因其类也。饮酒者忧,歌舞者哭,反其类也。盖形之所接存於昼,故神之所遇生於夜。是则神形所遭,皆盈虚消息之自尔。若夫冥以一真,每与道俱,则梦觉一致,实妄两忘是之谓真人。

西极之南隅有国焉,不知境界之所接,名古莽之国。阴阳之气所不交,故寒暑亡辨;日月之光所不照,故昼夜亡辨。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,五旬一觉,以梦中所为者实,觉之所见者妄。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,跨河南北,越岱东西,万有余里。其阴阳之审度,故一寒一暑;昏明之分察,故一昼一夜。其民有智有愚,万物滋殖,才艺多方。有君臣相临,礼法相持。其所云为,不可称计。一觉一寐,以为觉之所为者实,梦之所见者妄。东极之北隅,有国曰阜落之国。其土气常燠,日月余光之照,其土不生嘉苗。其民食草根木实,不知火食,性刚悍,强弱相藉,贵胜而不尚义;多驰步,少休息,常觉而不眠。

阳为动为明,阴为静为晦。西极之南,偏於阴,故其民一於向晦,静而多眠。东极之比,偏於阳,故其民一於向明,动而多觉。中央之国者天地之所合也,四时之所交也,风雨之所会也,阴阳之所和也,何明而动?何晦而息?动静不失其时,一觉一梦,实妄以解,非体真常而善为化者,孰能与於此?

周之尹氏大治产,其下趣役者,侵晨昏而弗息。有老役夫,筋力竭矣,而使之弥勤。昼则呻呼而即事,夜则昏惫而熟寐。精神荒散,昔者梦为国君。居人民之上,总一国之事;游燕宫观,恣意所欲,其乐无比,觉则复役。人有慰喻其懃者,役夫曰:人生百年,昼夜各分。吾昼为仆虏,苦则苦矣;夜为人君,其乐无比。何所怨哉?尹氏心营世事,虑锺家业,心形俱疲,夜亦昏惫而寐。昔者梦为人仆,趋走作役,无不为也;数骂杖挞,无不至也,眠中啽呓呻呼,彻旦息焉。尹氏病之,以访其友。友曰:若位足荣身,资财有余,胜人远矣;夜梦为仆,苦逸之复,数之常也。若欲觉梦兼之,岂可得邪!尹氏闻其友言,宽其役夫之程,减已思虑之事,疾并少间。

一阴一阳,冲和适平,此天与之形也。形失其平,偏而为疾。或昼苦而夜乐,或昼逸而夜劳,终始反复必至之理也。宽其役夫之程,减已思虑之事,则各适其平,是以疾并少间。然万物一齐,孰觉孰梦,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,觉而后知其梦,愚者自以为觉耳。必有大觉,而后知此。其大梦也,君乎,牧乎,固哉?

郑人有薪於野者,遇骇鹿,御而击之,毙之。恐人见之也,遽而藏诸隍中,覆之以蕉,不胜其喜。俄而遗其所藏之处,遂以为梦焉,顺涂而咏其事。傍人有闻者,用其言而取之。既归,告其室人曰: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,吾今得之,彼直真梦者矣。室人曰: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耶?讵有薪者邪?今真得鹿,是若之梦真邪?夫曰:吾据得鹿,何用知彼梦我梦邪?薪者之归,不厌失鹿。其夜真梦藏之之处,又梦得之之主。爽旦,按所梦而寻得之。遂讼而争之,归之士师。士

师曰:若初真得鹿,妄谓之梦;真梦得鹿,妄谓之实。彼真取若鹿,而与若争鹿。室人又谓梦仞人鹿,无人得鹿,今据有此鹿,请二分之。以闻郑君,郑君曰:嘻,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?访之国相,国相曰:梦与不梦,臣所不能辨也。欲辨觉梦,唯黄帝、孔丘。今亡黄帝、孔丘,执辨之哉?且恂士师之言可也。

自道观之孰觉孰梦,是非一气。果且有辨乎?形名而降,真伪起矣。故真得鹿也,妄谓之梦。真梦鹿也,妄谓之实。是非之涂,樊然殽乱,恶能知其辨?黄帝、孔子,以真冥妄,果且有彼是乎哉?士师之言,以真辨妄,果且无彼是乎哉?故求证於黄帝、孔子而莫得,则且恂士师之言可也。

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,朝取而夕忘,夕与而朝忘;在涂则忘行,在室则忘坐;今不识先,后不识今。阖室毒之。竭史而卜之,弗占;谒巫而祷之,弗禁;谒医而攻之,弗已。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,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。儒生曰:此固非卦兆之,所占,非祈请之所祷,非药石之所攻。吾试化其心,变其虑,庶几其瘳乎?於是试露之,而求衣,饥之,而求食,幽之,而求明。儒生欣然告其子曰:疾可已也。然吾之方密,传世不以告人。试屏左右,独与居室七日。从之,莫知其所施为也,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。华子既悟,乃大怒,黜妻罚子,操戈逐儒生。宋人执而问其故,华子曰:曩吾忘也,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。今顿识既往,数十年来存亡、得失、哀乐、好恶扰扰万绪起矣,吾恐将来之存亡、得失、哀乐、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,须臾之忘,可复得乎?子贡闻而怪之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此非汝所及乎。顾谓颜回记之。

知忘,是非心之适也。堕枝体而离形,黜聪明而去智,天机不张,默与道契,惛然若亡而存世,岂得而窥之?俗人昭昭,我独若昏。素逝而耻通於事立之本原,而知通於神,此圣人之所以不病也。而世俗以不知为病,故谓华子为病忘。方且化其心,变其虑,使存亡得失、哀乐好恶,扰扰万绪随之而起,以累其形。因乱其心,则儒生所谓除其疾者。其开人而贼生者与孔子不以语子贡者,以其多知而杂,顾颜回记之,则为其能坐忘故也。

秦人逢氏有子,少而惠,及壮而有迷罔之疾。闻歌以为哭,视白以为黑,飨香以为朽,尝甘以为苦,行非以为是。意之所之,天地、四方、水火、寒暑,无不倒错者焉。杨氏告其父曰:鲁之君子多术艺,将能已乎?汝奚不访焉?其父之鲁,过陈,遇老聃,因告其子之证。老聃曰:汝庸知汝子迷乎?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,昏於利害。同疾者多,固莫有觉者。且一身之迷,不足倾一家;一家之迷,不足倾一乡;一乡之迷,不足倾一国;一国之迷,不足倾天下;天下尽迷孰倾之哉?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,汝则友迷矣。哀乐、声色、臭味、是非,孰能正之?且吾之些黄,未必非迷,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,焉能解人之迷哉?荣汝之粮,不若遄而归也。

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则歌哭之声,黑白之色,香朽之臭,甘苦之味,以至於四方之内,人各是其所是,而非其所非。将谁使正?民之迷,其日久矣。窃窃然知之,谓彼为迷。吾乌能知其辨?此老子所以谓其父曰,汝庸知汝子之迷乎?又曰,哀乐、声色、臭味、是非,孰能正之也?玄珠之遗,象罔得之,则迷罔之疾,亦岂世之所识哉?

燕人生於燕,长於楚,及老而还本国,过晋国,同行者诳之,指城曰:此燕国之城。其人愀然变容。指社曰:此若里之社。乃喟然而叹。指舍曰:此若先人之庐。乃涓然而泣。指垄曰:此若先人之冢。其人哭不自禁,同行者哑然大笑,曰:予昔给若,此晋国耳。其人大惭。及至燕,真见燕国之城社,真见先人之庐冢,悲心更微。

情有一至,哀乐既过,则向之所感,举无欣戚也。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四竟

5-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五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五

宋徽宗皇帝着

仲尼上

或使则实,莫为则虚,徼妙并观,有无不敌,无不忘也,无不有也,澹然无极,是谓契理。

仲尼闲居,子贡入侍,而有忧色。

圣人退藏於密,故心不忧乐吉凶。与民同患,故有忧。

子贡不敢问,出告颜回。颜回援琴而歌。孔子闻之,果召回入,问曰:若奚独乐?回曰:夫子奚独忧?孔子曰:先言尔志。曰:吾昔闻之夫子曰:乐天知命故不忧,回所以乐也。

乐天,则不尤人,知命,则不尚力。任其自然,不累乎心,何忧之有?

孔子愀然有问曰:有是言哉?汝之意失矣。此吾昔日之言尔,请以今言为正也。

道恶乎往而不存?言恶乎存而不可?随时之宜之谓是,体道之常之谓正,故昔日之言可以为是,而自今观之,不可以为正也。然以昔日之言为是,以今日之言为正,其所言者,特未定也。知时无止证向今故,则束於教者,岂足以语此?

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,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。

真乐无乐,亦无所不乐,真知无知,亦无所不知。修之身,故无忧;修之天下,故有忧之大也。

今告若其实:修一身,任穷达,知去来之非我,止变乱於心虑,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。

古之知道者,以行止非人所能而在天,以废兴非力所致而在命,不荣通,不丑穷,适来时也。适,去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何忧之有?然是特修一身者尔。

曩吾修《诗》《书》,正礼乐,将以治天下,遗来世;非但修一身,治鲁国而已。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,仁义益衰,情性益薄。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,其如天下与来世矣?吾始知《诗》《书》礼乐无救於治乱,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,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。

《诗》《书》者,载治之言。礼乐者,载治之具。孔子体道之真以治身,超然自得乎形色、名声之表矣,而悯天下之弊,故言仁义,明礼乐,吁俞曲折以慰天下之心。然世之人灭质溺心,无以返其性情而复其初。则仁义益衰,而情性益薄,其道不行於当年矣,为天下后世虑,所以忧心。

虽然,吾得之矣。夫乐而知者,非古人之谓所乐知也。无乐无知,是真乐真知;故无所不乐,无所不知,无所不忧,无所不为。《诗》《书》礼乐,何弃之有?革之何为?颜回北面拜乎曰:回亦得之矣。出告子贡。子贡茫然自失,归家淫思七日,不寝不食,以至骨立。颜回重往喻之,乃反丘门,弦歌诵书,终身不辍。

道德不废,安取仁义?性情不离,安用礼乐?乐天者,有所乐,非古人之所谓乐也。知命者,有所知,非古人之所谓知也。乐天者,必期於无所乐,是谓真乐。知命者,必期於无所知,是谓真知。若是,则无所不乐,无所不知,无所不忧,无所不为,与化为人焉。往而不能化人,治诗书礼乐可也。退仁义,宾礼乐,亦可也。故其始也,以诗书礼乐无救於治乱。及其得也,则曰诗书礼乐何弃之有?革之何为?子贡向也不敢问,至其闻之,茫然自失,思无所得,则诵书不辍而已。所谓得其言而未得其所以言者欤。

陈大夫聘鲁,私见叔孙氏。叔孙氏曰:吾国有圣人。曰:非孔丘邪?曰:是也。何以知其圣乎?叔孙氏曰:吾常闻之颜回曰:孔丘能废心而用形。陈大夫曰:吾国亦有圣人,子弗知乎?曰:圣人孰谓?曰: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,得聘之道,能以耳视而目听。

仲尼应物而忘心,故见其圣者,以为能废心而用形。亢仓子适已而志形,故见其圣者,以为能耳视而目听。废心用形,犹桔槔俯仰。人之所引,亦引人也。耳视目听,与列子心凝形释、骨肉都融同义。然何废何用?无视无听圣人之道,鸟可致诘?此特人者见之耳。

鲁侯闻之大惊,使上卿厚礼而致之。亢仓子应聘而至。鲁侯卑辞请问之。亢仓之曰:传之者妄。我能视听不用耳目,不能易耳目之用。鲁侯曰:此增异矣,其道奈何?寡人终愿闻之。亢仓子曰:我体合於心,心合於气,气合於神,神合於元。其有介然之有,唯然之音,虽远在八荒之外,近在眉睫之内,来干我者,我必知之。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,心腹六藏之所知,其自知而已矣。鲁侯大悦。佗日以告仲尼,仲尼笑而不答。

耳视目听,犹不能外乎形。视听不用,耳目则离形矣。盖耳目视听,未离乎形,犹有所不及。至於不用耳目,则形充空虚。视乎冥冥,听乎无声,与神为一,世岂足识之?体合於心,则以外而进内。心合於气,则以实而致虚。炁合於神,则立乎不测。神合於无,则动於无方。无听之以耳,而听之以炁,吾以神遇,而不以目视,此所谓以无有入无间者。与介然之有,有形之小,唯然之音,有声之微,远在八荒之外,华九方也;近在眉睫之间,非无所也,囿於有形,感於有声,吾虽黜聪明而同乎大通。来干我者,我必知之,亦恶知其所以然哉?故曰其自知而已矣。仲尼笑而不答者,解颜一笑,不知答也。

商太宰见孔子曰:丘圣者欤?孔子曰:圣则丘何敢?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。

夫子既圣矣,而曰圣则何敢,盖不居其圣也。虽博学而无所成名,虽名识而一以贯之,此孔子所以为集大成。

商太宰曰:三王圣者欤?孔子曰:三王善任智勇者,圣则丘不知。曰:五

帝圣者欤?孔子曰:五帝善任仁义者,圣则丘弗知。曰:三皇圣者欤?孔子曰:三皇善任因时者,圣则丘弗知。

皇言道,帝言德,王言业。善任因时所以行道,善任仁义所以成德,善任智勇所以修业。然有为之累,非无为之事,故曰圣则丘弗知也。虽然,皇也,帝也,王也,应时而造所任者,迹也。其所以迹,则其所以圣。

商太宰大骇,曰:然则孰者为圣?孔子动容有间,曰:西方之人有圣者焉,不治而不乱,不言而自信,不化而自行,荡荡乎民无能名焉。丘疑其为圣,弗知真为圣欤?真不圣欤?商太宰默然心计曰:孔丘欺我哉。

庄子论燧人、伏戏、神农、黄帝、唐虞以来,其为天下,皆以为德之下衰。孔子以三皇、五帝、三王之治为不知其圣,乃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,盖道岁也。圣人时也,五帝、三王之治,阅众甫於亨嘉之会,犹时之有春夏也,见其外王之业而已,故曰:不知其圣。西方之人,去华而复质,犹时之有秋冬也,静而圣而已,故曰:有圣者焉。夫有不治也,然后治之;无事於治,何乱之有?故不治而不乱。待言而信者,信不足也;默然而喻,故不言而自信。道化之行,犹有行之之迹,化而无迹,孰推行是,故不化而自行,此之谓。莫之为,而

常自然也。道不可名,无所畛域,故曰:荡荡乎民无能名焉。虽然,圣不可知,谓是为圣,岂真是哉?故疑其为圣而已。商太宰以其言不近人情,故始也惊怖而大骇,且求之度数而弗得,故其终默然心计,而以孔子为欺我也。

子夏问孔子曰:颜回之为人奚若?子曰:回之仁贤於丘也。曰:子贡之为人奚若?子曰:赐之辩贤於丘也。曰:子路之为人奚若?子曰:由之勇贤於丘也。曰:子张之为人奚若?子曰:师之庄贤於丘也。子夏避席而问曰: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?曰:居。吾语汝。夫回能仁而不能反,赐能辩而不能讷,由能勇而不能怯,师能庄而不能同。兼四子之有以易吾,吾弗许也。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。

圣人之道极高明,而道中庸,或过,或不及,皆非道也。贤者过之,圣人无取焉。回能仁而不能反,非大仁也;赐能辩而不能讷,非人辫也;由能勇而不能怯,非大勇也;师能庄而不能同,非和光也。虽不该不徧,在道一曲,然各有所长,时有所用,乃若夫子之大全,则备道而兼有之。彼数子者,仰圣人而自知其小,则孔子虽各以其所能为贤於己,而彼其所事我者,亦安能贰己哉?

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,友伯昏瞀人,乃居南郭。从之处者,日数而不及。虽然,子列子亦微焉,朝朝相与辩,无不闻。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,不相谒请,相遇於道,目若不相见者,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。有目楚来者,问子列子曰:先生与南郭子奚敌?子列子曰:南郭子貌充心虚,耳无闻,目无见,口无言,心无知,形无惕。往将奚为?虽然,试与汝偕往。阅弟子四十人同行,见南郭子,果若欺魄焉,而不可与接。顾视子列子,形神不相偶,而不可与群。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,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。子列子徒骇之,反舍,咸有疑色。子列子曰:得意者无言,进知者亦无言。用无言为言亦言,无知为知亦知。无言与不言,无知与不知,亦言亦知。亦无所不言,亦无所不知;亦无所言,亦无所知。如斯而已。汝奚妄骇哉?

日数而不及者,言偕来者众,而夫子之不可及也。列子亦微焉者,言列子之道亦不可得而见也。朝朝相与辩,无不闻者,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。不得已而有辩,则其所闻也亦浅矣。连墙二十年,不相请谒,则与老子所谓不相往来同意。相遇於道,目若不相见,则不必目击而道固存矣。百骸九窍赅而存焉,所谓貌充也。窅然空然,视之不见,所谓心虚也。有人之形,故耳、目、口形貌无不充。无人之情,故无闻、无见、无言、无知,无惕,其室虚矣。欺魄若存,形而非真,犹所谓象人也。形神不相偶,谓神不守形。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,谓不能知雄而守雌。以列子之道,南郭且视之如此,此其徒所以骇之而咸有疑色也。言者,所以传道也。言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,故曰得意者无言。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,而不知内矣。故曰进知者亦无言。用无言为言亦言者,至言也。无知为知亦知者,至知也。以我之无言,合道之不言,以我之无知,合道之不知,由得意与进知者观之,亦所以为言,亦所以为知也。其道不外乎此,何妄骇之有?

子列子学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老商一眄而已。五年之后,心更念是非,口更言利害,老商始一解颜而笑。七年之后,从心之所念,更无是非;从口之所言,更无利害。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,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,外内进矣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口无不同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;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心之所念,言之所藏。如斯而已。则理无所隐矣。

始得一眄,言道存於目击之间,解颜而笑,言心得於形释之外,引之并席而坐,则进而与之俱。外内进矣,则妙而不可测也。形充空虚,故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,造形上极,故理无所隐也。

初,子列子好游。壶丘子曰:御寇好游,游何所好?列子曰:游之乐所玩无故。人之游也,观其所见.;我之游也,观其所变,游乎办乎,未有能辨其办者。壶丘子曰: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,而曰固与人异欤?凡所见,亦恒见其变。玩彼物之无故,不知我亦无故。务外游,不知务内观。外游者,求备於物;内观者,取足於身。取足於身,游之至也;求备於物,游之不至也。於是列子终身不出,自以为不知游。

所玩无故,则常新也。人之游也,观其所见於貌象声色而已。我之游也,观其所变则在消息盈虚。未有能辨其游者,言两者之异,未之或知也。然以性见者、於其所见,亦常见其变也。故曰:凡所见,亦常见其变。以我徇彼,则徒见之无故。反外照内,则在我者未尝不常新也。故曰:玩彼物之无故,不知我亦无故。务外游者与物俱祖,见物不见性,内观者反身而诚,见性不见物。穷响以声,此求备於物之类也。处阴休影,此取足於身之类也。故游之至与不至,唯内外之为辨。列子终身不出,则反求诸己之谓也。

壶丘子曰:游其至乎,至游者,不知所适;至观者,不知所眠。物物皆游矣,物物皆观矣,是我之所谓游,是我之所谓观也。故曰:游其至矣乎。游其至矣乎。

至游者,因性而动者也。至观者,即性而见者也。有所适则有尽,性岂有尽者哉?故至游者不知所适。有所视则有碍,性岂有碍者哉?故至观者不知所视。无所不游而实无所游,无所不观而实无所观,上与造物者游,如斯而已。故曰:游其至矣乎。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五竟

6-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六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六

宋徽宗皇帝着

仲尼下

龙叔谓文挚曰:子之术微矣。吾有疾,子能已乎?文挚曰:唯命所听。然先言子所病之证。龙叔曰:吾乡誉不以为荣,国毁不以为辱;得而不喜,失而弗忧;视生如死,视富如贫,视人如豕,视吾如人;处吾之家,如逆旅之舍;观吾之乡,如戎蛮之国。凡此众疾,爵赏不能劝,刑罚不能威,盛衰,利害不能易,哀乐不能移。固不可事国君,交亲友,御妻子,制仆隶。此奚疾哉?奚方能已之乎?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。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。既而曰:嘻,吾见子之心矣。方寸之地虚矣,几圣人也。子心六孔流通,一孔不达。今以圣智为疾者,或由此乎?非吾浅术所能已也。

子之术微矣,言其微妙之谓也。龙叔所告以为疾,文挚所命谓之病,则欲知其受疾之始而已。毁誉不能荣辱,得失不能忧喜,死生不能变其心,贫富不能累其形。视人如豕,则忘人之贵於物;视我如人,则忘我之异於人。处吾之家如逆旅之合,则无留居也;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,则不择地也。凡此众疾,爵赏不能劝,刑罚不能威,则既不受至於人。盛衰利害不能易,哀乐不能移,则又不见役於物。仰固不可以事国君,交亲友,俯固不可以御妻子,制仆隶也。昔之以天下辞者,皆曰适有幽忧之病,则命龙叔背明而立,向明而望之,疑其有幽,忧之疾故也。圣人之道,莫贵乎虚。今日吾见子之心,方寸之地虚矣,则几圣人者也。耳、目、鼻、口皆关於心,六孔流通,则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之谓也。一孔不达,则心凝矣。视彼外物,何足以为之累?然且谓之疾者,岂病忘之类欤?

无所由而常生者,道也;由生而生,故虽终而不亡,常也;由生而亡,不幸也。有所由而常死者,亦道也;由死而死,故虽未终而自亡者,亦常;由死而生,幸也。故无用而生谓之道用道得终谓之常;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,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。

所贵乎道者,谓其可以死生也。道独存而常今,亦无往而不存。独存而常今,故曰:无所由而常生。无往而不存,故曰:有所由而常死。由其道而生,则虽死而不亡,是理之常也。故曰:由生而生,故虽终而不亡,常也。乃若由生而亡,非正命也,故曰:不幸也。由其道而死,则未终而亡,不以为变,故曰:虽未终而自亡者,亦常。乃若由死而生,则罔之生也,幸而免尔,故曰:由死而生,幸也。造化之所始,阴阳之所变,既化而生,又化而死,由於道,听於命,方生方死,乃常然耳。

季梁之死,杨朱望其门而歌;随梧之死,杨朱抚其尸而哭。隶人之生,隶人之死,众人且歌,众人且哭。

死而不亡,则其死可乐,所以望其门而歌,不幸而死,则其死可哀,所以抚其尸而哭。乃若隶人之生死,则或相和而歌,或相环而哭,又乌知死生之所在?

目将眇者,先睹秋毫;耳将聋者,先闻蚋飞;口将爽者,先辨淄渑;鼻将窒者,先觉焦朽;体将僵者,先亟犇佚;心将迷者,先识是非。故物不至者则不反。

物极必反,是事之变。一受其成,形不亡以待尽,故未免乎累。圣人不位乎其形,冥冥之中,独见晓焉;无声之中,独闻和焉。岂以形累神哉?

郑之圃泽多贤,东里多才。圃泽之役有伯丰子者,行过东里,遇邓析。邓析顾其徒而笑曰:为若舞,彼来者奚若?其徒曰:所愿知也。邓析谓伯丰子曰:汝知养养之义乎。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,犬豕之类也;养物而物为我用者,人之力也。使汝之徒食而饱,衣而息,执政之功也。长幼群聚所为牢籍庖厨之物,奚异犬豕之类乎?伯丰子弗应。伯丰子之徒者越次而进曰:大夫不闻斋、鲁之多机乎?有善治土木者,有善治金革者,有善治声乐者,有善治书数者,有善治军旅者,有善治宗庙者,群才备也。而无能相位者,无能相使者。而位之者无知,使之者无能,而知之与能皆为之使焉。执政者乃吾之所使,子奚矜焉,邓析无以应,目其徒而退。

百家众技不能相通,譬如耳目鼻口也,各有所长,时有所用,然有真君存焉。其使形者也,治土木金革以为器,治声乐书数以为用,治军旅以御外,治宗庙以善内,群才可谓备矣。然皆有之以为利者,必无之以为用,乃能总而一之。盖有为则有所不能为,无为则无所不为,故曰:位之者无知,使之者无能,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。邓析不通乎此,以执政自矜,宜其见笑於大方之家。伯丰子不应,则不言之辩也。

公仪伯以力闻诸侯,堂溪公言之於周宣王,王备礼以聘之。公仪伯至。观形,懦夫也。宣王心惑而疑曰:女之力何如?公仪伯曰: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,堪秋蝉之翼。王作色曰: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,曳九牛之尾,犹憾其弱。女折春螽之股,堪秋蝉之翼,而力闻天下,何也?公仪伯长息退席,曰:善哉王之问也。臣敢以实对。臣之师有商丘子者,力无敌於天下,而六亲不知,以未尝用其力故也。臣以死事之。乃告臣曰:人欲见其所不见,视人所不窥;欲得其所不得,修人所不为,故学视者先见舆薪,学听者先闻撞锺。夫有易於内者无难於外。於外无难,故名不出其一家。今臣之名闻於诸侯,是臣违师之教,显臣之能者也。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,以能用其力者也,不犹愈於负其力者乎?

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,岂尚力之谓哉?此不用力所以为真有力者欤,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。故曰:人欲见其所不见,视人所不窥,欲得其所不得,修人所不为。自有所见,弃而忘之,以至於无见,则视乎冥冥,无以异於见舆薪也。自有所闻,弃而忘之,以至於无闻,则听乎无声,无以异於闻撞钟也。德之不形,名安所出哉?然则显其名者,是违其教矣。唯犹愈於尚力以求名,此所以见取於时也。

中山公子牟者,魏国之贤公子也。好与贤人游,不恤国事,而悦赵人公孙龙。乐正子舆之徒笑之。公子牟曰: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?子舆曰:公孙龙之为人也,行无师,学无友,佞给而不中,漫衍而无家,好怪而妄言。欲惑人之心,屈人之口,与转檀等隶之。公子牟变容曰: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?请问其实。子舆曰:吾笑龙之诒孔穿,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,发发相及,矢矢相属,前矢造准而无绝落,后矢之括犹衔弦,视之若一焉。孔穿骇之。龙曰:此未其妙者。逢蒙之弟子曰鸿超,怒其妻而怖之。引乌号之弓,綦卫之箭,射其目。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,矢坠地而尘不扬。是岂智者之言欤?公子牟曰: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。后镞中前括,钧后於前。矢注眸子而眶不睫,尽矢之势也。子何疑焉?乐正子舆曰:子,龙之徒,焉得不饰其阙?吾又言其尤者。龙诳魏王曰:有意不心。有指不至。有物不尽。有影不移。发引千钧。白马非马。孤犊未尝有母。其负类反伦,不可胜言也。公子牟曰: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,尤其在子矣。夫无意则心同,无指则皆至。尽物者常有。影不移者,说在改也。发引千钧,势至等也。白马非马,形名离也。孤犊未尝有母,非孤犊也。乐正子舆曰:子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。设令发於余窍,子亦将承之。公子牟默然良久,告退。曰:请待余日,更谒子论。

行毁乎随,故欲其有师;学陋於独,故欲其有友。多言数穷。不如守中,故佞给者为不中。百家众技,时有所用,故漫衍者为无家。有射之射,有不射之射,后镞中前括,不过钧后於前。矢注眸子而目不睫,故不过尽矢之势而已。是射之射,又何疑焉?意生於心,有意而心异矣。故有意不心,而无意则心同。指以指物,所不指则不至,故莫若无指则皆至,物不可穷也。必有其物而欲尽,则常滞於有,故有物不尽,而尽物者常有。影不移者,谓或枉或直,其影则一,故其说在改也。发引千钧,谓积小不胜为大胜,故曰势至等也。虽然,公孙龙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辩者之囿也。《列子》载此,盖所以袪邪说之弊。

尧治天下五十年,不知天下治欤?不治欤!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?不愿戴己欤?顾问左右,左右不知;问外朝,外朝不知;问在野,在野不知。尧乃微服游於康衢,闻童儿谣曰:立我烝民,莫匪尔极。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。尧喜问曰:谁教尔为此言?童兄曰:我闻之大夫。问大夫。大夫曰:古诗也。尧还宫,召舜,因禅以天下。舜不辞而受之。

尧非有人,非见有於人。非有人,故天下治与不治,所不知也。非见有於人,故亿兆之愿戴己与不戴己,所不知也。问之左右,问之在朝,问之在野,皆所不知,则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故也。立我需民,莫匪尔极。则衣食足而咸受命之中。不识不知,则衣食足而循天之理,百姓谓我自然,此之谓太上之治。

关尹喜曰:在己无居,形物其着。其动若水,其静若镜,其应若响,故其道若物者也。物自违道,道不违物。善若道者,亦不用耳,亦不用目,亦不用力,亦不用心。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,弗当矣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;用之弥满六虚,废之莫知其所。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,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。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,知而忘情,能而不为,真知真能也。发无知,何能情?发不能,何能为?聚块也,积尘也,虽无为而非理也。

道行於万物之上,圣人体道,运而无积,而物不能离焉,故曰在己无居,形物其着。所谓其动若水者,言与物委蛇而同其波,顺理而动也。其静若镜者,不将不迎,应物而不藏,静而不变也。其应若响者,未尝唱也,常和人而已,道也者,应物而不违故也。道若物也,物滋远於道,所谓物自违道。道大同於物,故道不违。物无始曰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;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。所以善若道者,亦不用耳,亦不用目。黄帝曰:无处无服始安道,无思无虑始知道。所以善若道者,亦不用力,亦不用心。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故曰: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,弗当矣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者,言不可度也。用之弥满六虚,废之莫知其所者,言不可执也。政道者忘心,心无所知是谓得之。有心者、无心者皆未能忘心也,故不足以有德。默而得之,性而成之,无所用其心者也,故有以得之。知而忘情,则无知之累,是谓真知。能而不为,则无能之巧,是谓真能。若发乎无知,又何以能情?若发乎不能,能为也?道常无为而无不为。缺文

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六竟